【编者按】
本文是澎湃新闻国际新闻中心与国际关系学者共同探索国际时政评论新形式的一种努力。继10月之后,澎湃新闻再度邀集沪上多位国际关系学者,请他们结合各自的研究领域来聊一聊“特朗普2.0”的前景。
我们希望这种“国际大势月月谈”的尝试能一直延续下去,并有更多的学者能参与其中。
当地时间11月6日,特朗普在今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再度当选。这个特立独行、“金句”频出的政治强人如今再度归来,又将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冲击?
参与讨论的专家们认为,就目前两场冲突而言,俄罗斯并不指望特朗普上台会完全断绝对乌克兰的援助,对于未来的俄美关系虽然有所期待,但也仍在谨慎地观望。如果美国减少对乌克兰的援助,欧洲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安全付出更多,欧盟内部关于如何应对俄乌冲突的分歧也会加剧。而一个在特朗普再度归来背景下变得更加战略自主的欧洲也可能相较过去更意识形态化。
至于巴以冲突,特朗普很可能延续他第一任期中东政策的风格——偏袒以色列、极限施压伊朗,并要求中东盟友承担更多防务支出。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在第一任期时提到的将北约扩大到中东的想法,即成立NATO-ME(ME即指中东,Middle East)。
在亚洲,民主党政府时期由美日两国牵头的“美日韩”“美日菲”小多边安全架构不一定为特朗普所喜。美日关系也将面临更大的不确定性,在特朗普和石破茂分别执政美日两国的情况下,双方可能会因什么才是“平等”的盟友关系产生龃龉。
特朗普信誓旦旦要解决的移民问题也将给拉美国家带来更大压力。古巴、委内瑞拉等拉美左翼国家更可能面临更大的生存压力。而特朗普与拉美极右翼势力的频繁互动则可能使拉美政治分裂和极化现象更为严峻。
以下为讨论实录。
马斌: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特朗普再度当选后,乌克兰方面应该会比较焦虑。而俄罗斯方面的态度却比较模糊,感觉俄罗斯方面对特朗普抱有较大期待,但在表态上又很谨慎。
特朗普执政,美国对乌克兰的援助将有很大调整,但俄罗斯也不会指望美国会完全断绝对乌援助。目前俄方对此问题的讨论是特朗普会对援乌计划有更多审核,会有推迟。美国和北约对乌克兰的支持会有一定的回调,而欧洲的角色会更突出。俄罗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欧洲会更有话语权和谈判的筹码。
目前俄罗斯媒体和官方的各种声音很多,比如有的认为特朗普不会改变对乌克兰的政策,也不会改变俄美关系状态;也有声音表示俄罗斯可以和美国沟通,但美国得先有主动表示,因为俄美关系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美方的行为所致。这些可能都是在策略性地释放信号,可以视作是在试探美方的反应。总的看来,俄罗斯方面还在等待,看特朗普上台后会具体会出台一些什么政策。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教授,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
美国大选结果给欧洲带来了新的巨大挑战。
从政治层面看,特朗普政府可能不会像民主党拜登政府那样强调对外意识形态竞争和对抗,因此在全球层面不会刻意将不同国家分类为“民主”或“威权”国家,之前由美国主导的“全球民主峰会”大概也不会再继续举办。
在此背景下,欧盟不会受到来自美国在意识形态上的压力,这一压力会要求欧洲保持与美国政治上的一致立场,并共同应对甚至对抗美国所认定的“威权国家”。尽管如此,但相较以前,欧盟却可能在意识形态领域变得更加激进。因为当美国变得更为单边主义和孤立主义后,欧盟会在战略自主方面变得更加积极,而意识形态(价值观与规范)领域的对外竞争或对抗是最能体现欧洲独特性和自主性的重要方面之一——更强调战略自主的欧洲也将是更强调自身规范力量特性的欧洲。
在经济领域,无论欧洲对华盛顿如何“献媚”(譬如放话会购买更多美国的天然气),特朗普政府应该会对欧洲采取关税措施,重启在大飞机、钢铝和农产品领域的“贸易战”,这或许会让欧洲部分屈服,以换取美国和布鲁塞尔共同采取针对中国和其他部分新兴市场的经济保护主义行动,包括“去风险”政策和跨大西洋供应链同盟的实施;但另一方面欧洲也会采取措施进行强有力的共同市场的保护,包括通过共同的内部投资来强化欧洲产业韧性、创新性和竞争力,以及加强与外部的非美国市场的共同行动抵制来自美国的关税风险,以及通过加强世贸组织的权威来抵抗美国的保护主义。欧美贸易和技术理事会(TTC)的机制化功能可能只会部分延续。
在安全领域,欧洲遇到的风险更为强烈。如果美国快速降低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这会导致欧盟内部在应对俄乌冲突问题上的分歧拉大,尽管在政治层面这些分歧可能在经历一段内部混乱后得以弥合,并在继续支持乌克兰问题上达成某种程度的一致,但它会在东欧和南欧及北欧国家间造成持久的社会分裂。如果美国放松部分北约领导力,并要求欧洲承担更多自我防卫能力,欧洲会被迫提升国防预算或公共开支,并强化艰难推进的防务一体化进程,并会得到法国的积极支持。
总之,特朗普政府在政治上的非意识形态化,经济上的保护主义和安全上的孤立主义,它以民族国家身份而非霸权国家身份采取对欧政策,将会使欧洲面临比如今更复杂处境。欧洲会寻求与美国更多可能的合作机会以减轻来自美国的政治压力,但也会因直接经贸冲突和安全领域的分歧而滋生更多裂痕。无论如何,欧美在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方面将会继续成为牢固的同盟,共同应对它们眼中的“全球挑战”。
张楚楚: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副主任
特朗普再次当选美国总统,未来他的中东政策可能会与他第一任期的政策相似,但也会依据新的区域和全球形势做出调整。
首先,特朗普或将在当前的巴以冲突中偏袒以色列,并通过强硬手段促使沙特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推动“亚伯拉罕”进程。特朗普在上一任期中积极偏袒内塔尼亚胡政府,成为首位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首都的美国总统,并把美国驻以色列大使馆搬到耶路撒冷。他再度上台后,恐怕会继续扩大对以色列的军事和情报支持,确保以色列在地区安全方面的军事优势。
其次,对伊朗态度上,特朗普总体上或将保持对伊强硬,通过重点阻止伊朗向外输出石油等手段对德黑兰极限施压。但作为交易型政客,不排除他留有同伊朗改革派总统佩泽希齐扬谈判的空间。特朗普可能趁着伊朗经济衰弱,同佩泽希齐扬会晤,进而增加自身的曝光度。
再者,对海湾国家态度上,特朗普可能采取务实策略处理同沙特等海湾国家的关系,同时要求地区盟友为自身的安全付费。特朗普倡导“美国优先”原则,把对地区盟友的安全保护视为商业服务,不希望单方面付出,让盟友搭“免费班车”。因此,他上台后恐怕会继续减少在中东的军事驻扎,包括减少在叙利亚、伊拉克的军队规模。在海湾国家,特朗普维持甚至增加美国在当地军事存在的前提是,要求盟友增加防务支出,特别是施压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自己承担更多的安全责任。
此外,在能源议题上,特朗普主张减少对本国化石燃料的限制,降低对中东石油的依赖。特朗普多次表示,无意在气候变化和节能减碳等议题上增加投入。相反,为提振美国的工业,特朗普或将放宽国内石油和天然气开采的限制,同时在阿拉斯加等地开放更多的石油勘探和开采许可。倘若全球油价因中东局势不稳而波动,特朗普可能会通过与沙特、阿联酋、卡塔尔、伊拉克等主要产油国协商,保持油价相对稳定。此举一方面可能提高美国的能源独立性,进而增加美国在全球能源市场的谈判筹码。另一方面可能引发国际油价的下跌,那么中东产油国也可能面临收入锐减。
王晓宇:复旦大学中东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特朗普再度当选,其政策取向势必对全球经济带来深远影响,也将给海湾合作委员会与他国的自贸区谈判增添新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
首先,贸易保护主义潮涌。特朗普主张“美国优先”,强化保护主义,拟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多国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并传出可能将自中国进口商品的关税调高至60%的消息。这种强硬做法恐将加剧全球贸易摩擦,并可能引发报复性关税措施,使全球贸易关系愈发紧张。对海合会国家而言,中美贸易争端无疑将其置于两难境地,也将使其在与他国的自贸区谈判中立场趋于谨慎,影响谈判进程。
第二,全球供应链重构的挑战。高关税政策促使跨国企业重新调整全球供应链布局,加大力度将部分生产线转移至东南亚、拉美等地,打破传统的供应模式。这也将使海合会国家面临两难抉择。
第三,金融领域的“挤出效应”显现。特朗普政策或将进一步巩固美元地位,吸引全球资本回流美国,海合会国家也可能更倾向于选择美元体系。这一选择或在自贸区金融合作上增加复杂性。
第四,全球产业链的区域化趋势正在增强。美国推行高科技产业的区域化布局,或通过技术出口限制鼓励跨国企业将供应链转移至美国本土及区域市场。海合会国家在5G、人工智能等前沿技术领域或因外部压力而倾向与美国合作。
最后,新兴经济体所面临的冲击不容忽视。特朗普的高关税政策将对依赖出口的新兴经济体造成直接打击,尤其是高度依赖美国市场的国家。在此背景下,海合会国家可能重新评估出口策略,进一步关注区域市场多元化,以分散风险,减少对单一市场的依赖,这也为海合会与他国的自贸区合作带来新机遇。
王广涛: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副教授
11月11日,日本众议院在经过两轮选举后,石破茂以票数优势得以继续担任首相一职。不过自民党以及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丢掉了在众议院的半数席位,未来自公联合政权的运营将面临更多变数。至少在相关重要政策议题领域,石破政权必须寻求其他关键在野党的支持,相关政策出台面临的障碍不少。特别是明年夏天还是有参议院选举,石破茂政权如果还不能妥善处理好自民党内的“黑金丑闻”并改善经济社会民生问题,那么明年参议院的选举自民党或许将遭遇更大挫折,届时就不仅仅是石破茂下台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在对外关系上,考虑到特朗普再次当选美国总统,石破茂或许是日本政坛中少数能够跟特朗普交涉的人选。不过,日美关系面临的不确定性显然比民主党时期要大,这不是日本能够决定的,而是特朗普本人的不确定性导致的。
与此同时,中日关系的确定性开始增加,近一段时期中日双方高层互动较为频繁,由此可以看出双边关系改善的迹象。特朗普当选可能会促进中日关系进一步改善,当然这种改善也是有限度的,并非特朗普或美国单方面能够决定。当地时间11月15日下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利马出席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期间会见日本首相石破茂。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必将助推中日关系向前发展。
在军事安全领域,特朗普和石破茂都不满足于当前日美同盟的现状。特朗普要求日本承担更多责任和义务,上台后可能会要求日本负担更多驻日美军费用并购买更多美国的军事装备;石破茂则要求日美同盟地位对等,甚至主张在诸如关岛等地部署日本自卫队,显然美日两国对“不平等”的理解存在偏差。与此同时,民主党时期美日两国牵头的“美日韩”“美日菲”等小多边安全架构或面临冲击。基于特朗普第一任期的执政风格,他本人未必倾向于这种小多边的架构。或许是考虑到这一层因素,当地时间11月16日,美日韩三国领导在APEC峰会期间举行了三方会谈,意在让特朗普上台之后仍坚持该美日韩安全架构。
曹廷: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拉美研究室副主任
相比拜登,特朗普对拉美政策将更为强硬,更加强调“美国利益优先”。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美国对墨西哥和中美洲国家在移民和安全问题上频频施压,对激进左翼国家进行极限施压,美拉关系跌入低谷。特朗普再度当选,给美拉关系再度蒙上阴影。但下一届的特朗普政府是否会部分延续拜登政策,或有所创新,亦未可知。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一名女性走过一个展示着有关美国总统选举的头版新闻的报摊。视觉中国 资料图
目前外界普遍猜测,美墨关系的分歧摩擦或有所加剧。首先,墨西哥将面临与美经贸合作挑战。特朗普意欲重振美制造业,因此一直主张对墨西哥出口汽车征收高额关税。10月13日,特朗普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如其当选,或对自墨进口车辆征收超过200%的关税。2026 年将进行美墨加贸易协定审查和续签谈判,届时墨西哥或面临特朗普更多发难。
其次,特朗普以强硬对待非法移民著称,在竞选中重申上台后要驱逐100万非法移民,因此墨西哥及中美洲等国在接收非法移民回流上将面临更大的压力。
第三,美墨或因反毒问题发生龃龉。特朗普曾扬言要将墨贩毒集团列为恐怖组织并派遣军队剿灭,这对于墨西哥左翼政府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同时,拉美左翼政府或面临更大生存压力。此前特朗普执政时,对古巴、委内瑞拉、尼加拉瓜三国“极限施压”。特朗普恐对古巴进一步加强经济制裁、收紧签证和侨汇政策,或将加剧古生存危机。特朗普称委内瑞拉大选缺乏公平自由,并指责拜登政府一度放松对委制裁。其或对马杜罗政府加大制裁。而且,特朗普政府有可能沿袭其一贯做法,对委加大军事威慑,积极扶持反对派,并鼓动地区右翼势力联合反对马杜罗。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特朗普与巴西前总统博索纳罗、阿根廷总统米莱等极端右翼政治家互动频繁。其通过美“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扩大政治动员,在拉美组织活动,散播极端保守思想。特朗普或进一步利用权力扩大对拉美意识形态影响,助长地区极右翼势力崛起。届时,拉美政治分裂和极化现象恐更为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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